冬天联系张邦喜采访,不太容易。他总在出差。一去村子里就要泡十天半个月。
这位贵州省农科院的科技人员原先研究作物养分管理,主要“伺候”粮油作物。2016年贵州省提出食用菌产业裂变式发展、助推脱贫攻坚,他的职业生涯也拐了个弯——依旧研究养分,只不过“伺候”的对象变成了食用菌。
贵州乃至整个西南地区的人们都爱吃菌子,但是种菌子,对于农户来说还是个新鲜事。
贵州省食用菌产业发展起步晚、底子薄,自2016年开始重点支撑食用菌产业发展以来,2020年食用菌产量达138.58万吨,从食用菌生产的弱小省份晋升到全国食用菌年产量达100万吨以上的第二梯队。在贵州从无到有地发展食用菌产业的过程中,羊肚菌的“历险记”,颇有代表性。
羊肚菌“火”了
在贵州省黔西市,羊肚菌彻底火“出圈”了。11月初到12月中旬是羊肚菌的播种季,2021年年底,全县种了上万亩羊肚菌。
就在2018年,还几乎没人种过这种羊肚菌。2019年冬天,全县那1260多亩羊肚菌,是县里顶着很大压力才种上的。到2020年冬天,种植面积就扩大了一倍。
2021年3月,羊肚菌采摘完毕,黔西市种的2630亩羊肚菌总产值3000多万元,利润率超过150%。其中,种植户马华平的10亩羊肚菌净赚30多万元,利润率超过300%。
当地农民为了省钱,一般用竹子搭大棚种羊肚菌。2021年10月,张邦喜去黔西市出差,路上看到一个老大爷在砍竹子。老大爷告诉他,马上要种羊肚菌了,“现在不准备,就赶不上季节了”。
当初培育并推广羊肚菌,可没这么受关注。
张邦喜说,贵州省农科院土肥所花了10多年才把羊肚菌的生长情况摸清楚,在贵州省9个市州连续布置了羊肚菌适应性及配套栽培技术研究试验,筛选出稳定菌株。
当时,大家到处寻找适合种羊肚菌的地点。每到一个地方,他们都要找几名熟悉本地情况的村民聊天:当地有没有野生的羊肚菌?如果有,还要请村民带他们上山去找,然后在有野生羊肚菌生长的区域布试验田。
2019年,这支团队赴全省多地进行气候、土壤、水源实地考察,经科学研判后选择黔西市开展大面积推广。当时大田栽培的技术已趋成熟,但还需要根据贵州各个区域的气候来调整大棚搭建方式、播种时间、营养袋摆放数量及时间、覆膜时间等。
劝说村民种这种新的作物并不容易。贵州没有种菌菇的传统,村民也不懂得如何种。张邦喜和同事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,但获得普通村民的信任还需要时间。
2019年冬天,贵州省黔西市作了个大胆的决定:试种1260亩羊肚菌。这里一跃成为贵州最大的羊肚菌种植基地。每年秋收完,贵州许多地区的农田都会闲置一冬,用闲置的土地和劳动力种羊肚菌,似乎值得一试。
收益很快在半年后显现出来。再到冬天,黔西市的羊肚菌种植面积就翻了一番。这也成了羊肚菌在贵州推广最好的“代言”。
“保姆式服务”
春节前,张邦喜在剑河县、台江县待了十几天。他要把自己负责的各个基地都跑一遍,“跑完才能安心过年”。
种羊肚菌是个精细活儿,哪个阶段注重水分、哪个阶段要注重通风透气,讲究多得很。水多水少、通风强弱,都会影响羊肚菌的产量和等次。张邦喜说,每到羊肚菌生长的关键时间点,大家都要去到现场才放心。尤其是每年11月初到12月中旬羊肚菌播种阶段,课题组10个人都在外面跑。
剑河县麻栗村的驻村第一书记王荣晗2021年6月来麻栗村挂职,这名工科男原先对菌菇一窍不通,但现在成了内行。他知道,现在是羊肚菌的菌丝生长阶段,蹲在地上扒开泥土,就能看到像蜘蛛网似的菌丝。
去年七八月份,村两委开会,决定在村里再次试种羊肚菌。以前有两名村干部尝试种过羊肚菌,他们当时从附近县里买来菌种,菌种公司承诺提供技术支持,结果每到需要帮助时,电话总是打不通。好不容易联系上了,对方只肯通过微信视频指导,从来没实地看过。就这样,他们每亩地只收获了100多斤羊肚菌,平均一亩地赔了2000多元。
这个结果令人沮丧,但羊肚菌的收益太诱人:鲜货50多元一斤,干货能卖到五六百元一斤。
王荣晗找到贵州省农科院帮忙,对方没有直接应下来,而是先选土、查验附近水质、调取近5年的气象资料,最终才确定下来在哪里种。张邦喜解释说,需要根据各方面资料来确认是否适合种羊肚菌,以及如何搭棚、何时播种、怎样管理等。
村民对新产业难免心存顾虑,于是麻栗村的几名村干部先试种了53亩。张邦喜记得,种过羊肚菌的那两名农户表示,只要农科院提供技术指导,他们“愿意再赌一把”。
像过去一样,张邦喜和同事开始手把手地教,张邦喜先挖一个沟作为示范。如果是排水差的地,垄要起高一点。
王荣晗也看到,张邦喜他们每个环节都教得仔细:根据棚内面积计算播多少菌种,覆在菌种上的土质要细,薄薄盖一层即可;浇水后抓起一把土,土壤成团,松开手,土壤散开,水就算浇得合格了;以人进入棚内感觉闷不闷来判断通风是否合适。这些细致又通俗易懂的技术指导,被人们笑称为“保姆式服务”。
羊肚菌娇气,怕干怕湿怕闷,播种过的土地怕蚂蚁打洞,怕老鼠偷吃营养袋中的麦粒,觅食的鸡漫步来到菇棚,一爪子刨下去,这一片菌丝就算完了。
种羊肚菌的成本不低,一亩地要花4000元左右买菌种和营养袋,农户也照料得格外小心,一有异常情况就赶紧给张邦喜打电话。整个羊肚菌种植季,张邦喜几乎一直泡在各个基地。
有时张邦喜和同事去村里做技术指导,县里、镇里的领导向村民介绍说,这是省里来的专家。张邦喜感觉,村民会对他们有距离感,说话时都不直视他的眼睛。后来村民看到,张邦喜和同事跟他们一样一天到晚待在田间地头,满手满脚都是泥,才习惯了和这些省里来的专家相处。
频繁下乡这几年,张邦喜也掌握了许多跟村民打交道的方法,村里的留守老人居多,老人要面子,教过一遍还不会,又不好意思问。或是教的时候村民都说“会了会了”,但一做起来都是错的。张邦喜看到他们做错的地方,“不能直接说他错了,而是说‘这样做可能更好一点’”。
春节前通电话时,张邦喜的嗓子有点嘶哑。那段时间村里家家户户杀年猪,他必须得到大伙儿家里喝点米酒、吃顿饭,不然农户会觉得他不尊重自己。
探索未来
在贵州,羊肚菌成了“网红”农作物。2021年年底,黔西市种了上万亩羊肚菌。县领导说,如今已经由不得县里了,都是老百姓自发种的。
但张邦喜坦陈,“产业铺得这么快,很揪心”。乡镇农技人员要负责很多种农产品,也未必顾得过来。他提醒农户,羊肚菌比较娇气,每个生产环节都很关键,要提前做好预案准备,比如田间管理、应对极端气候、采收销售加工等。
对张邦喜和同事来说,羊肚菌的故事还远未结束。虽然自然环境下种植羊肚菌的技术已相对成熟,但还有新的课题需要研究——羊肚菌的智能化栽培技术。
在全省发展食用菌产业的大背景下,贵阳市白云区农业农村局也向张邦喜做过咨询。张邦喜建议白云区做全省的食用菌科技示范园区,带动全省的食用菌技术发展。
他有时会在白云区的智能菇房开展试验。智能菇房是一个个十几平方米的铁皮屋,在小屋门口的仪表上可以调节实时温湿度、二氧化碳浓度等参数。但智能菇房种出来的羊肚菌成本高、品相差,“现在我们只知道羊肚菌受温度、湿度及土壤微生物等环境因子的影响,其相互影响的机制尚未完全清楚”。
在张邦喜看来,智能菇房种植是羊肚菌走向工厂化生产的中间环节。而食用菌产业发展,又必然要走向工厂化,“这是业内公认的发展路径”。
2021年9月,张邦喜担任国家食用菌产业技术体系黔东南综合试验站站长,贵州作为食用菌产业的后起之秀,也加入了“国家队”。
2021年12月底,中国食用菌协会发布2020年度全国食用菌统计调查结果,贵州省的食用菌产量及产值均位居全国前十,报告中提到“(贵州省)以食用菌为主导产业的省级以上龙头企业50家,国家级7家,初步实现‘大企业顶天立地、小企业铺天盖地’”。
今年羊肚菌的采摘季又快到了,张邦喜和同事又准备开始新一轮出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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