量子蝴蝶

科技工作者之家  |   2020-11-17 18:23

我是一只蝴蝶,一只在量子的海洋中,偶然形成的混沌蝴蝶。我不是真正的蝴蝶,某种意义上,我根本不存在,因为组成我身体的每一个粒子,都从来不曾具有过生命。但是,我知道自己是存在的,就像每颗心灵都知道自己是存在的一样,哪怕这种存在可能只是一种幻觉,一个梦。

我有梦,由处于纠缠态的粒子勾画出的虚无的梦。从无数的角度看去,这梦都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信息碎片。只有从那唯一的正确的,我所知道的角度看过去,才能看出它的真实轮廓,和美好的意义。

我梦到过,自己化身庄周,跟一群自称为人类的物种,生活在一个蓝色星球的大陆上。这些人很为自己那短暂的寿命和有限的力量而发愁,总想尽可能地拥有更多,却不明白,别说是偶然的生命,就连整个物质的世界,都不过是能量的自组织过程中,阶段性的临时现象。没有什么可以永恒。虽然未来从不完全确定,可那最终的结果绝对不可避免。

我试图用当时人们能听懂的语言,告诉他们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,为此费了许多努力。怎奈受到多种限制,总不能尽意表达。况且有些人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,他们总是重点在意众多孤立的个体,希望能让每个人都团结如一,强求想要的结果。这怎么可能?

比如,有个流传很广的故事,关于我,还有我的朋友惠施。

濠水桥上,正在游赏的我俩,气氛却有些沉闷。看着满脸愁容的他,我知道,一定又有什么难解的政局琐事缠住了他的头脑。我有意嘲弄他,示意河中游鱼:“你看,那些鱼儿浮潜自如,洒脱顺畅,比你可要轻松、快乐多了。”

我知道他不会随便示弱,这正是我喜欢跟他斗嘴的原因,尽管时常想不开,但他向来坚持自己的见解,哪怕并不切合实际。这不,他连想都没想,就嘟囔道:“你又不是鱼,你怎么知道它们很快乐呢?”

嘿,他倒反唇相讥上了。我随口答:“你也不是我啊,你不也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?”

可是,也许是他心里的那道难题太过沉重,好像完全没心情跟我辩论,只是不耐烦地嚷道:“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,你也不可能知道鱼是怎么想的,我们彼此相互独立,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心意,这就是现实了吧。”

说完,他怔怔地望着川流不息的水面,眼中充满了无奈和忧郁。我拍拍他的肩膀,安慰说:“别那么悲观。假如真像你说的,咱们俩的对话又是怎么开始的呢?”

作为超脱于物质世界之外的量子蝴蝶,我曾以为自己梦中的生命都是无足轻重的虚幻之物。尽管我也以其中一员的身份,体验过他们的聚散分离、生老病死,但那毕竟不是我,只是我的一个梦。即便,我在梦中之梦里,见到过自己的本体,而且还迷惑于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。

再次入梦的时候,已是那蓝色星球围绕其太阳,周转了近百万圈后。人类早已不复存在,其后裔们遍布了整条银河旋臂,他们能够自主操控自身的基因,随意变化成任何需要的模样。疾病和隔阂已被逐出生命的体验,衰老和死亡也完全可以事先计划,只要适时重生,他们即可达到永恒——仅限理想条件下。

我的化身,这次出现在一艘远征银河其他旋臂的近光速飞船上。这艘飞船是有生命的,他的核心部分是巨大的生化有机体,与大量的纳米机器无缝融合,支配和调动着所属的一切。他就像是颗高速飞行的种子,要穿越旋臂间成千上万光年的黑暗荒漠,把生命播撒到遥远的星球。

而我,本来只是这巨大种子中无数休眠胚胎中的一个,飞船就是我们共同的家长。可是,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,飞船却提前激活了我的生长程序。

短短几天的时间里,我就从单细胞的休眠胚胎,迅速长成了能够将剩余的弟弟妹妹们都装进肚子里的紧急逃生飞船。大飞船把所有的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,最后,他把航行日志的副本也拷贝到了我的数据库中。如果我的理解没错,他这是准备要拼着让自己沉没的危险,去奋力闯过绕不开的险关了。

怎么会到这个地步?在解读了航行日志的内容之后,我才明白。原来,本应在漫长旅途中,进行至少一次重生,以便使核心生化部分恢复活性的大飞船,已经勉强支撑了上千年。他的核心部分已经严重老化,再不进行重生,他很可能就永远没机会恢复生力了。

导致他没机会重生的原因,是由于在银河的旋臂之间,意外地存在着稀薄的暗物质云。那些散布在广袤空间的暗物质,大多是罕见的奇异夸克组成的奇异子,这种物质粒子密度极大,几乎就是无数微型的中子星碎片。假如把坚硬的花岗岩比作雪球,我们的大飞船坚不可摧的纳米强化外甲就是硬质木料,而半路碰上的奇异子物质团块,就相当于霰弹枪中射出的铁砂。

大飞船始终在竭力避免与暗物质云正面遭遇,根本无暇离线重生。多次修改航线之后,另一条银河旋臂已近在咫尺。我们的状态就跟历尽艰难困苦、惊涛骇浪的航海者一样,眼看已经望见新大陆的海岸线,突然被意料之外的凶恶海怪挡住了去路。

这“海怪”,就是在即将到达的旋臂边缘,迎接我们的幽暗中子星。它的两极不停地喷射着超强的离子射线,高速行进的我们不可能躲开,只能设法从那周期性摇摆的死亡线中,冲出一条生路。

大飞船平静地向我说明计划:“我很可能会在穿越射线覆盖面时被击中,以我目前的状况,瞬间被摧毁的概率不大,但随后恐怕就离核心崩解不远了。届时,你必须接替我,把生命的种子安全地带到预定星球上,并看护他们的成长。”

感受到大飞船的衰老和决绝,我非常于心不忍:“剩下的时间虽然不多,可还不是无可挽回,我马上连入主控线路,进行检修和加固,你只管去重生。我的核心年轻、活力强,就算受到大剂量的高能辐射,应该也有机会通过重生恢复。”

大飞船安详地拒绝了这个提议:“没有必要,即使我立刻重生,核心部分的基因损伤,也很难完全恢复。何况,我的使命已接近完成,过了眼下这关,后面的路就没有障碍了,只要全力减速,想安全着陆是很容易的。新的家园等待着迎接新的生命,我太累了,该是退出的时候了。”

我再无言以对。

幸运的是,大飞船在穿过中子星喷发范围的时候,受到的辐射量大大少于预计,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,满意地把我们全部送到了目的地。着陆后,弥留之际,他不忘嘱托我,务必照顾好弟弟妹妹们,让他们能够传承文明的火炬,用智慧照亮整个银河。

看护着在一大片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培养器中,茁壮成长的新生命们,我完全能够预见不远的未来,新旧两条旋臂之间,无数条安全的航线被开辟出来。再不会有谁,遭遇大飞船这样的不测,或是像我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慨然牺牲。

这一梦做了好久,接着是更加悠久的沉眠。当我第三次觉醒于梦境,物质的历史已临近终结,大撕裂的末日眼见就要到来。

此时的生命也早已完全脱离物质形态,只作为有自主意识的规范能量场存在。宇宙中绝大部分质子衰变成了粒子汤,生命所选择的虚无形态,其实一半是迫不得已。

然而,与将要发生的大撕裂相比,区区热寂只能算是小意思。时间和空间会在最后的时刻自然分离,宇宙就像是挂在枯树枝上的废弃塑料布,经历万万亿光阴的岁月洗礼,终将被撕扯得粉碎,甚至完全降解。届时,狄拉克海上再不会泛起一丝涟漪,震动的超弦也彻底沉寂,高维度上超膜的褶皱全部展平,时间和空间亦再无交集。总之,万物归于混沌,仿佛宇宙从未诞生。

这,就是不容更改的终极宿命。

不过,即使在宇宙之海将要干涸的时候,生命的活跃依旧如往日般多姿多彩。场化的生命个个犹如神明,他们随意的移动就能达到光速,他们的思想同步调动着真实的力量,高能射线爆发就像给他们挠痒,巨大的黑洞正好当他们的足球。曾经被最早的文明视作无比巨大的总星系团的空间,在他们眼里只相当于一个小小的村庄。

就算是这样,他们还是没有能力阻挡自然的毁灭脚步,所谓“自然”,就意味着无可避免。

当然,最后的梦里,我作为他们中的一员,也是与他们同呼吸、共命运的。只是他们早已不像想不开的人类,根本不需要我的任何开导。我们一起徜徉在最后的时空之海中,嬉戏、欢闹,高高兴兴地等待着必然降临的终结之时。

但是,突然间,离我最近的那个同伴好像发现了什么,其力场出现了剧烈的震荡。我们都接收到了那种感觉,那感觉,就像虔诚的信仰者见到了自己所崇拜的精神偶像,就像婴儿第一眼看到了自己的父母,就像孤独的灵魂终于找到了中意的伴侣。那感觉,比怦然心动更厚重,比心满意足更强烈,比喜出望外更沉稳。那是发现了生命意义所在的感觉。

然而,我却除了那份从他们身上间接得来的感受之外,丝毫没能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。我茫然地向他们发出询问,他们却并不回答,而是四散开去,迅速地奔向宇宙的各个角落。留下我自己,全然不知所措。

难道,他们全都疯了?为什么?他们就位后,一声不响地引爆了自己的生命力场?遍布整个宇宙的死亡花朵依次绽放,我前所未有地被惊呆了。

我试图抓住离得最近、最先表现异常的同伴。她却只是淡淡一笑,甩开了我的干扰,用自己的性命炸出一处心形坐标。我悲痛欲绝,但还是疑惑地走到那个位置,收到她留下的遗言:看吧,你是与众不同的。

我望眼望去,同伴们的生命之光几乎照亮了整个黑暗已久的茫茫太空,那些闪亮耀眼的痕迹,明确地标示出了一只无比巨大的——蝴蝶!

没错,是我的本体。他们发现了我的本体,从无数错误的角度中,找到了唯一一个正确看待我的方向,并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余光,引导我去正视自己的存在。是的,当我第一次真正观察到自己的时候,量子态的坍缩使我不再只是潜在的存在,不再是那只似有似无、只会做梦的混沌蝴蝶,我认识到了真正的自己,我是宇宙之心,我已觉醒!

我的觉醒并不意味着事情马上就会出现转机,该来的仍然会来。亲身体会到自身即将被撕裂的痛苦,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没有理解惠施的心情,眼看着自己管理的国家和民众有被瓜分、瓦解的危险,他彼时的体会岂是我一介闲人所能揣度?但我会向大飞船学习,只要还有一口气,就尽力去完成自己的使命,把生命的种子播撒向新的孕育希望之地。

竭力扇动长达亿万光年的翅膀,无数拥有鬼魅般超距作用的纠缠态量子,在概率波的牵引下,无视能量守恒的法则,于无边无际的超膜上,荡起层层波浪。这些波浪将在遥远的、我永远无法知晓的地方,通过混沌效应掀起剧烈的能量风暴。崭新的宇宙会在那风暴中如闪电般炸裂,诞生出绚烂的生命之花。其中,理应有一只蝴蝶,一只若存若失的、像我一样肩负特殊使命的混沌蝴蝶。

我是一只蝴蝶,一只觉醒于将死之时的量子蝴蝶。尽管刚发现不久,可我还是知道了,其实我一直在寻找一朵花,一朵值得我依恋的、美丽的心灵之花。